繫辭傳探源2:太史公說的《易大傳》會是《繫辭傳》嗎?

Jack 發表於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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易學上《繫辭傳》有個《易大傳》的別稱。意思大概是說,這是易傳中最大的一部,因此名《大傳》。

其實這個稱呼是來自《史記》。

《易大傳》會是《繫辭傳》嗎?

《史記.太史公自序》中,司馬談〈論六家要指〉引《易大傳》:「天下一致而百慮,同歸而殊塗。」這段話亦見於今本《繫辭傳》,但略有不同,今本作「天下同歸而殊塗,一致而百慮」,主要差異在兩句前後對調了。

歐陽脩因此說,《繫辭》在漢初稱《易大傳》。在後來的易學發展裡,《易大傳》成為《繫辭》的別稱,也是源自於此。

然而,太史公所稱的《易大傳》果真是《繫辭傳》嗎?恐怕不是。

首先,要從單獨的一筆資料,而且還是不怎麼精確的資料,直接斷定《易大傳》就是《繫辭傳》,證據力原本就過於薄弱。

其次,從漢代對於一些相關易書的引述方式來了解漢代的「經傳」觀念,更能夠釐清該問題,其可能性其實相當低。

普遍來說,今本《繫辭傳》文字常可從漢代人所引「易曰」中看到,如《漢書.武帝紀》立衛皇后詔書引「易曰」:「通其變,使民不倦。」可見於今本《繫辭傳》。《史記》除了引用「易大傳」,另外也還曾引「易曰」,只不過他引的「易曰」未見於今本《繫辭》文字。但,漢代人引「易曰」不見於今本《繫辭》,甚至十翼,是很常見的現象。

〈太史公自序〉:「故《易》曰:『失之豪釐,差以千里』。故曰:『臣弒君,子弒父,非一旦一夕之故也,其漸久矣。』」前半不見於現今的易傳,但見於易緯《通卦驗》,只是《通卦驗》著作年代很可疑,不見得是在漢代。而後段「故曰」可見於今本坤《文言傳》,今本作:「臣弒其君,子弒其父,非一朝一夕之故,其所由來者漸矣,由辯之不早辯也。」

〈春申君列傳〉「狐涉水,濡其尾」為未濟卦卦辭。〈蔡澤列傳〉「亢龍有悔」為乾上九爻辭。〈屈原列傳〉「井泄不食,為我心惻,可以汲。王明,並受其福」為井卦九三爻辭。

另外,《漢書.郊祀志》劉向也曾引《易大傳》:「誣神者殃及三世。」這句話未見於現今的十翼。反而,劉向在〈諫營延陵疏〉中兩次引「易曰」,都見於今本《繫辭下》:「安不忘危,存不忘亡,是以身安而國家可保也。」「古之葬者,厚衣之以薪,臧之中野,不封不樹。後世聖人易之以棺槨。」

劉向所著《說苑》中多次所引的「易曰」文字則涵蓋面更廣,有卦爻辭,有今本《繫辭傳》文字,另還有《彖傳》、《大象》,另有幾段不見於今本十翼者,如「建其本而萬物理,失之毫釐,差以千里」,「有一道,大足以守天下,中足以守國家,小足以守其身,謙之謂也」,「不損而益之,故損;自損而終,故益」。本文取自易學網

由此看來,今本《繫辭傳》在漢代常見引於「易曰」,《易大傳》就那麼像又不像的一次。另一次的引用,又與今本《繫辭》對不上,《易大傳》是否就是《繫辭》,顯然是大有問題的。

至少,單靠司馬談一次的引述,就要論斷當時有一本書,他的內容和現在的《繫辭傳》是一樣的,但名叫《易大傳》,這還言之過早。另外,除了劉向一筆資料的否決,在了解到漢時的經、傳根本與現今面貌完全不同之下,更難如此論斷。

 

不同的看法

後世易學家對《易大傳》也有不同看法。

如四庫全書《漢上易傳》的〈漢上易傳表〉說:「前代號《繫辭》、《說卦》為《周易大傳》。」《說卦》是如何牽扯進來的,實在不知他有何根據。

當代高亨先生認為,「易大傳」是「易傳」的總稱,不是《繫辭》的專稱,詳見〈周易大傳通說〉。這個說法相當合理,用一個「大」字來涵蓋所有的易傳感覺是那麼地理所當然。所以高亨著有《周易大傳今注》一書,註解的就是全部的易傳,而不是只有《繫辭傳》。

當代徐志銳先生著有《周易大傳新注》一書,和高亨《大傳今注》一樣,註解的是《周易》十翼,顯然他對「大傳」的定義與高亨是一樣的。

何澤恆文章中的考證認為,也有可能《易大傳》只是漢時的某部緯書。這個看法相得值得參考,但也難以就此確認。

元朝胡一桂《周易啓蒙翼傳》說明為何《繫辭》稱「易大傳」:

《繫辭》有稱《大傳》者,因太史公引「天下同歸而殊途,一致而百慮」為《易大傳》。太史公受易於楊何,何之屬又著《易傳》行世,曰《大傳》者,別楊何之徒所為傳耳。〈向來科場中遇出《繫辭》題目於冐子後入官題處多稱「《大傳》曰」云云,蓋本諸此。今久不復見此矣吁。〉

依胡一桂說法,因當時楊何也有作《易傳》,為了與楊何的《易傳》做區別,因此太史公將孔子所作之傳特別稱作「易大傳」。

此說法看似合理,但漢代時稱「大傳」者最有名的就是伏生的《尚書大傳》,此外,《史記》曾一次引用《春秋大傳》。〈三王世家》:

《春秋大傳曰:「天子之國有泰社。東方青,南方赤,西方白,北方黑,上方黃。」

從這兩個例證來看,稱「大傳」者與孔子著作無關。因為在漢代,就算被稱「大傳」,一樣還是「傳」,不會變成「經」,「大傳」再大也仍是「傳」。後面的例證可以看到,如若是孔子所作的易學相關論述,那麼就會被納入「易」,也就是「易經」的範疇。本文取自易學網

 

漢人的經傳觀念

總體來說,對比現在的《周易》經傳,漢代人所引「易曰」,包括了卦爻辭與十翼內容,另有一些不見於今本易傳的文字。換句話說,現今的很多易傳文字在當時是作為廣義「易經」的一部分,而被引作「易曰」。這種情況,從漢初開始,一直到東漢都是如此。這是因為當時的「易傳」是很特殊的,漢人認為那是孔子的著作。

除了前文所引《史記》諸例是如此,以下再以《漢書.藝文志》所引「易曰」為例,比對現今《周易》,也是出自多本不同的易傳:

  • 「宓戲氏仰觀象於天,俯觀法於地,觀鳥獸之文,與地之宜,近取諸身,遠取諸物,於是始作八卦,以通神明之德,以類萬物之情。」見於今本《繫辭下》。
  • 「河出圖,雒出書,聖人則之。」見於今本《繫辭上》。
  • 「有夫婦父子君臣上下,禮義有所錯。」似今本《序卦傳》文字。
  • 「先王作樂崇德,殷薦之上帝,以享祖考。」見今本豫卦《大象》。
  • 「上古結繩以治,後世聖人易之以書契,百官以治,萬民以察,蓋取諸夬。」見於今本《繫辭下》。
  • 「先王以明罰飭法」見今本噬嗑卦《大象》。
  • 「天下同歸而殊塗,一致而百慮。」見於今本《繫辭下》。
  • 「古者弦木為弧,剡木為矢,弧矢之利,以威天下。」見於今本《繫辭下》。
  • 「觀乎天文,以察時變。」見於今本賁卦《彖傳》。
  • 「定天下之吉凶,成天下之亹亹者,莫善於蓍龜。」「是故君子將有為也,將有行也,問焉而以言,其受命也如嚮,無有遠近幽深,遂知來物。非天下之至精,其孰能與於此!」見於今本《繫辭上》。
  • 「占事知來。」見於今本《繫辭下》。
  • 「苟非其人,道不虛行。」見於今本《繫辭下》。

另外在〈武帝紀〉引「先甲三日,後甲三日」為蠱卦卦辭,〈五行志〉引「鳥焚其巢,旅人先笑後號咷」則是旅卦上九爻辭。

這種情況在漢代的著作中,諸如《春秋繁露》、《新語》、《新書》、《說苑》、《淮南子》、《白虎通》、《論衡》、《鹽鐵論》、《說文》……可謂是一種普遍現象。

其中《淮南子》引「易曰」十幾次,雖然絕大多數都是卦爻辭,但「剝之不可遂盡也,故受之以復」顯然是當時的易傳文字。董仲舒的《春秋繁露》三次引易曰,〈玉英〉「復自道,何其咎」為小畜初九爻辭,〈精華〉「鼎折足,覆公餗」為鼎九四爻辭,但〈基義〉「履霜堅冰,蓋言遜也」應是今本《文言傳》:「《易》曰:履霜堅冰至,蓋言順也。」遜與順通。

現今我們說的「易經」分狹義與廣義:狹義的「經」指的是卦爻辭,傳說為周文王與周公所寫的古經文。「傳」指的是解釋古經文的文字,傳說中孔子寫的十翼。廣義的「易經」,則包括了十翼,這與漢代很像,在漢代,顯然,不管是卦爻辭,還是他們認為孔子所作的傳,全都統稱作「易」,可謂經傳不分。

但要特別注意的是,漢代的孔子易傳並不等同於現今的十翼之外,顯然漢代「易曰」所包含的孔子易傳內容,與今本十翼有很大的差別,所以才經常會有今本十翼找不到漢儒所引易曰文字的問題。

漢代所謂的「傳」,比較類似於我們現今說的「註」(注),指的並不是當今的十翼,也就是傳說中孔子對《周易》的註解。

如《漢書.藝文志》有「易經十二篇,施、孟、梁丘三家」,這個「易經」應該是包括了卦爻辭與孔子所作的傳。「易傳」則分別有周氏二篇,服氏二篇,楊氏二篇,蔡公二篇,韓氏二篇,王氏二篇,丁氏八篇,古五子十八篇。〈藝文志〉所列「易傳」呼應了〈儒林傳〉所說:「漢興,田何以齊田徙杜陵,號杜田生,授東武王同子中、雒陽周王孫、丁寬、齊服生,皆著易傳數篇。」本文取自易學網

司馬遷在〈自序〉中曾經提及要「正易傳」:「自周公卒五百歲而有孔子。孔子卒後至於今五百歲,有能紹明世,正易傳,繼春秋,本詩書禮樂之際?」這個「易傳」顯然並不是指孔子作的易傳。孔子作的易傳怎麼能「正」?因漢人說的「易傳」指的是時人對易經的註解。孔子的易傳,會稱「易」,也就是屬於「易經」。可能漢代時人為易所作的傳開始讓易學分歧,所以才有「正」的必要。

再如,今傳的《京氏易傳》,還有《漢書》中大量引用的《京房易傳》,內容都與十翼無關,也和孔子作傳無關,都是京房對於《周易》的應用或解釋。宋朝程頤所著《易程傳》的「傳」就很像是漢代的易傳觀念。

由此可大致得知,漢代引的「易曰」的「易」,就是「易經」的意思,而「易經」的內容包括了《周易》的卦爻辭還有傳說中的孔子所作的易傳(一開始並無十翼之說)。因為孔子也是聖人,所以他的著作當然就稱經了。

再回頭看「易大傳」,從漢代對經傳的觀點可以藉以釐清,似乎不像是今本的《繫辭傳》或十翼的東西。因為若有《繫辭傳》或對應的內容,應該是被納入廣義的「易」裡面的。另一可能是,萬一指的就是今本的《繫辭傳》或十翼的那一本,那麼代表它的內容在當時根本還未被視為是孔子所作。

所以,何澤恆推測說《易大傳》可能是易緯,這是很有可能的。

然而,引「易大傳」只在西漢零星兩次出現,之前未見此稱呼,之後也鮮少見到有人在使用,這是值得探索的一個疑點。會不會這是在經傳形成早期的一個過渡稱呼?

帛書《繫辭傳》的證據

馬王堆出土的帛書約抄寫於漢文帝時代,這批易傳裡,也有一部《繫辭傳》,但只約略相當於今本的《繫辭上傳》,以及《繫辭下傳》前半的片斷。

這部帛書沒有篇名,也就是說,在漢代它可能是沒有自己的名字的。

至於帛本《繫辭傳》有沒有司馬遷所引用的《易大傳》「天下一致而百慮,同歸而殊塗」這段話呢?

答案是:沒有!

也沒有劉向所引的「誣神者殃及三世」這句話。

而且,在全部的帛書易傳中,全找不到這兩段話。反而有相反的一句話,《要》篇中孔子談到他的易和史巫之易的差別,說兩者「同涂而殊歸」。

「天下一致而百慮,同歸而殊塗」可在今本《繫辭下》看到類似的文字,但兩句是前後顛倒的:

《易》曰:「憧憧往來,朋從爾思。」子曰:「天下何思何慮?天下同歸而殊塗,一致而百慮。天下何思何慮?......

《繫辭下》這段原本在帛書《繫辭傳》中也有,只不過,剛好在關鍵的地方有缺字,現今坊間所看到的帛書易傳讀本,多數都會用今本《繫辭》文字補入。如,張政烺《論易叢稿》所校定的結果是:

子曰:「[天下何思何慮?天下同歸而殊塗,一致而]百[慮]。天下何思何慮?

大括號裡的文字是依今本補入的,所以此段文字只識別出一個「百」字。但實際上在原文中,其他文字是從缺的。問題是,那些從缺的字,和今本的文字是否一樣?答案是否定的!

《長沙馬王堆漢墓簡帛集成》重新釋讀的結果,發現了一些小殘片,補入了「一至百」三個字:

子曰:「天下[何思何慮?天]下[□□]一至而百[慮]。天下何思何慮?

在補入新釋讀的文字之後,也確認帛書上所剩的缺字空間無法填入今本的文字。《集成》如此說明:

「下」字尚略存右側殘點。「百」與「下」之間缺文諸家釋文皆據韓本補作「同歸而殊塗,一致而」。今按:從位置推算,缺文難容如此之多(最多僅能容納六字)。今自帛書帛畫殘片-24新綴入此一小片,此行存「一至而」三字左半。據此推算缺文中難容下「同歸而殊塗」句,帛書本應無之。釋文據此重訂。

既然帛書《繫辭傳》找不到司馬遷與劉向所引的《易大傳》文字,那麼可確定他們所指的《易大傳》並不是這本《繫辭傳》,除非當時還能找到具有該段文字的另一版本《繫辭傳》。雖然帛書《繫辭傳》當時叫什麼名字,不知道,但至少可確定應該不叫《易大傳》。